近日,读完宋安群研究广西山歌的著作《天歌地唱——广西当代山歌笔记》,这是一部致力于对广西当代山歌的观察、研究和评赏的30万字篇幅大著。“我们从今天身边生活的蛛丝马迹,可以去追溯远古初始的源头;从远古初始源头残留的断片碎屑,可以窥见出历史对于后人做出过的隐秘预言和朦胧暗示”。他本着这样的信念,去探索从古代传袭至今的广西山歌,并且期望“我们对山歌的观察,不能不倾注注意力于发觉其深含的历史文化意蕴,不能不去努力添加当代人对于山歌的更丰富扎实的新认知。”
这部著作考察的是包括河池、宜州在内的桂柳方言七言四句头山歌,众所周知,广西几乎各民族都唱这脉山歌,因之,作者书中寻找的民族性,自然笼统地涵盖唱这脉山歌的各民族,一定程度上也就无异于地域性了。这刚好是一个独特的前人没有切入过的角度。这部30万字的专著,果如作者本人的意愿,呈现了可喜的突破。其中重大的收获之一,就是从山歌中寻找广西民族—地域文化的根脉。
突破,首先是从有关敬神祭祀山歌活动的记叙和论说开始的。书中记叙了当下广西乡间群体性的多种多样的敬神祭祀活动,以及随之组织相应的山歌活动,指出其间祭祀的对象,不单包括了自己的先祖,还包括了一些宗教、历史人物,甚至还包括了广阔的大自然,天、地、山水、林木、田庄、象征物品等等。这些与主流文化并行的祭祀现象和祭祀山歌,当代居然还公开留存,乍听说可能会有违和之感,甚或会视之为离经叛道。对此,宋安群指出,这种祭祀对象广泛的现象,源远流长,早在古代,班固就在其《汉书》指出,南方少数民族存在“淫祀”的现象。广西乡民为何至今还如此坚执?此惑可有四解:一是将天、地与祖宗三位一体来敬拜,体现了一种慎终追远的敬畏,对先祖和大自然赐福予人的感恩。二是广西乡民从古至今没有全民族性的宗教信仰,有些仪式并不执着于什么教义,不必为其群体集结而警惕纠结。三是乡民群体活动,是乡间乡绅文化的余绪或复活,其宗旨不离“德业相助,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与聚众滋事无关。四是民间信仰和习俗源远流长,具有精神依托的习惯性,给人以可靠感和安全感,是民族认同、民族凝聚的重要元素。例如从来宾泗等乡的村民唱山歌集体祭祀石祖的活动中,宋安群感悟出“石头拟社神,殷商始滥觞。2014年12月仍然承袭着。一注长流水,三千六百年,这历史之流啊,虽涓细,却太绵长了!泗等石祖沿袭的体制,源之远,流之长,无与伦比……”如此的一方水土一方人,一辈先祖辈辈亲,如此地固守着渗透进了血液里的民族宗亲基因,如此地忠于传统信仰意识,乡间千百年都坚执着,这是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的。当下,一如过往,不过是在借助某种祭拜和仪式,唱着山歌来宣示乡邻间的团结友爱,宣叙自己自主的精神寄托而已。这就从中发掘出了民族—民间—地域性的传统深厚的精神根脉,很有说服力地解释了这些文化为什么会固执存在的原因,冰释了可能对之形成的不当误解。
《天歌地唱》揭示,广西各民族当今精气神的状态与历史的传承关系,通过当今各种民间的民族节庆活动以及民众一生各个重要人生节点的活动情状,特别是通过聚焦山歌活动的观察,可以一窥端倪。借助作者的叙述和议论,我们领悟到,如果说乡间十分热闹的歌圩、歌会、歌堂,体现了古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群体欢乐的古风延续,那么,从傍晚延宕到次日早上的婚礼山歌会,无疑就是旧日妒羡交加恶闹洞房劣俗的厘革更新。其间,乡民们一改平日的节俭和拘谨,长少无忌地敬酒对歌;妇女们一改恒常的羞涩和委顿,放肆纵情地撩拨男子们,主动挑战对唱;老人们欣然容忍晚辈们在自己面前唱内容十分出格的山歌……如此等等,满场的人们神采飞扬、嘈杂喧腾,一时消弭了平素的辈分伦理禁忌和男女有别的界限,依稀回荡有旷远时代古朴拙稚生活响动的回音。这些场景,都依托于某种时节、某种仪式,而这些时节、仪式活动的灵魂,就是山歌。唱这些山歌的歌手,正是在其间用自己的歌声作为纽带的“通灵”,一头接古,一头连今。这些就是迥异于它处的这方地域的这方风貌,也是迥异于其它民族的民族精神风采。
俗话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天歌地唱》毋庸置疑地指出,真正能够完全彻底切实印证这句俗理的场合,惟在广西山歌之中。广西山歌主要形态是对歌,对歌非得男女相对不可;你发歌、我回歌,男一首、女一首,如此链条似地衔接,往复回环延宕不息。男歌手和女歌手都同是编歌、唱歌的主体。倘若缺男,或者缺女,对歌就真的塌了半边天。唱情歌,是广西山歌的重头戏。其间,男歌手为寻找“笑果”总是想出些怪招、噱头,不时会冒出几句疑似超出教化内容的山歌。这时,女歌手必会编出一首山歌来巧妙地劝诫、警醒,稀释男歌手山歌的出格浓度,及时制止男歌手的造次。这种多半由女歌手掌控对歌场面、主导山歌创作和审美倾向的现象,是世界上其他国家都没有的,可以说是一种民间艺术奇观。广西女山歌手就这样自豪地游走在这闪闪发光的艺术奇观中心,取得自己荣光的地位,这不能不说是广西妇女独立于世界民间文艺之林的一份民族性的骄傲。
宋安群最有创见的做法之一,是将孽贱戏谑山歌从情歌中剥离出来,将之辟列为一个独立的门类。随之,他对于这个门类艺术特性阐述之宽泛,堪称不遗余力。他不惜搬用文艺学、词源学、语言学为工具,不惜延揽古今中外的典籍、名着,援引文化大咖的论说,来论证孽贱戏谑山歌与古今中外许多文化现象的暗合和呼应。他深刻揭示这脉山歌的艺术特质是,悖反一般山歌客观定义、正面传情的表达方式,刻意虚构互怼的场域,男女为因,戏谑为本,通过互怼互贬,以及自黑自贬的方式,来表达歌手之间的亲密友善关系。他还发明了一个“戏说、贬说、谤说、犟说、狎说、浪说”所谓“六说魔方”,打开这“正立方体”,内含有二十多种言说方式,就是他总结出这脉山歌的各种叙述技巧。这诸多手段的运用,唯一目的就是着力去揭示广西乡民狡黠高妙的聪颖智慧,大赞广西民族艺术思维方式独具一格,民族性格活跃灵动卓尔不凡。
《天歌地唱》提供的阅读,是一种从叙述形态到内容配送都出新意的阅读。其叙述形貌是:大量的山歌对歌原作链条,传统的古典文学评点笔墨,文学随笔,有机融合,三位一体。六种山歌的展演,层层递进,叙述与解读,步步提升。作者着意去搭建一部登顶的天梯,让人们由之高瞻远瞩去观赏广西山歌的奇趣、妙趣、乐趣,领略广西山歌与其他文化的异质风貌。人们定会激发出由衷赞叹:广西这块土地之所以神妙,原来是有这么神妙的山歌,而这些神妙的山歌,原来是由禀赋创造神妙能力的人创造出来的,而这些人啊,具有那么倔强坚韧的民族根脉!
作者:胡筱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