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悲剧
任真
有时候我觉得诗人怪可怜的。艾青有一节诗“一个多么舒服,却在不住地哭,一个多么可怜,却要唱欢乐的歌”,倘不拘泥于原诗的整体含义,用来作为诗人命运的写照倒是再恰当不过了。钱钟书在《诗可以怨》一文中,谈到“欢愉之辞难好,愁苦之言易工”这一诗学现象,总结出一条妥当贴切的创作规律,所谓“蚌病成珠”,这是从怨诗角度出发得到的概括。
其实,即便真有优秀的欢愉之诗,又何尝逃得脱“蚌病成珠”这个恢恢天网呢?辩证法的观点认为唯有品尝了大痛苦才能获得大喜悦,由此可见欢愉之诗的造就同样有赖于历尽沧桑的苦难体验,像席勒《欢乐颂》那种通体光明的讴唱,朗费罗《人生颂》那种昂扬乐观的歌吟,倘没有对苦难人生的深沉体察作为前提基础,也一定会被世人理解成平庸浅薄。于是乎,在诗人那里,欢愉要么成为虚构,要么成为对痛苦的超越,诗人注定了要与悲哀愁苦这些常人讨厌的情绪感觉纠缠一体,这种沉重的负担几乎窒息了诗人的现世享乐,以至于聂鲁达在过了知天命之年以后,相当恼火地写下了《给悲哀的一支歌》,表示了要摆脱悲哀阴影的强烈愿望。
而我竟觉得这阴影无法摆脱。钱钟书以其博览卓识的资历道出的经验之谈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诗人在全身心投入诗歌创作之后,也就自然削弱了其谋生活命的能力。造物主的安排吝啬而又公正,给了你美妙的嗓子就要削弱你发达的肢体,有了丰富的感情,就难有健全的理智,所以诗人的命运往往多乖,李白屡次受挫看破红尘,只好游山玩水饮酒狎妓终于溺死水中;普希金慷慨高歌大义凛然,也不过落了个为一轻薄女子命丧恶徒之手的结果。诗与青春结缘,青春常常就是一首诗,只是那些钟情怀春的少男少女一旦满心扑到了诗上,为诗专注,为诗痴迷,而到韶光终逝时,才大梦方觉,得出个“觉昨非而今是”的慨叹,然悔之晚矣,诗人还是不幸地和不幸融为一体。
然而诗终究是美,如清晨之朝露,雨过之彩虹,优美至极却又稍纵即逝,诱人向往却又行踪暗藏。人有追求美之本能,没有美的人生仿佛没有星月的夜晚。正是美给人以向上的牵引、进化的动力。于是人生不能没有美,也就不能没有诗。长于中庸的中国古人在考虑到诗之不可滥,诗之不可无之后,提出了“余事做诗人”的滑头哲学,可并非每个现代人都能达到这种“游刃有余”的境界。他们常常可能是一事不干地专注于诗、痴迷于诗,这种形神的分裂在强调独立的现代社会实在是一种灵魂的冒险。所以我愿把那些热恋于诗的人们,也就是诗人,称之为灵魂的探险者。
柏拉图仿佛先知一样。感到了诗人的冒险性质。从维护和平安定的愿望出发,他表示了把诗人从理想国驱逐出去的态度。现代社会还不是理想国,诗人因此而有盘踞于此苟延残喘的权利。其实诗人之注定不能与理想国共存共容,除了诗人的玩火天性外,还的确是因为诗本身必须建立在痛苦、欠缺、悲哀之上。生活如一轮残月,诗以其光辉将它打扮成一轮圆满。一旦生活变成满月,那诗之光辉也就成为溢出的多余。所以说,诗创造理想,理想拒绝诗。这是诗的悲剧,更是每一个活生生的诗人的悲剧。
摄影/漪澜
朗读者简介:
耿涓涓,教授,教育学博士。曾任职于我校教育学部,主要从事教师教育和教育人类学的研究与教学;现任职于广西艺术学院,从事艺术教育和美育的教学与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