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狐
凌渡
顾玥 摄影
很难得这故乡宁静的夜了。窗外月色很美,幽幽的月光中听得见落叶在风飘摇里触地的窸窣声。仔细听着,仍是那些不知疲倦鸣叫的蟋蟀和纺织娘,它们得意的歌咏很快就把我的童心从遥远的地方呼唤了回来。尽管夜已深,我还在听着,我明白我一直在寻觅另一种声音,听听,没有,再听听,也没有。为什么没有了呢?也许它们还没有出来。月色很美,也很幽谧,它们该活动了,夜,是它们的自由世界,是它们嗥鸣欢叫的广袤舞台。
我每次回乡,都住在乡村中学里朋友的宿舍,因为母亲辞世,老父早随我们移居城中,老屋就空着没有人住了。这里靠近郁郁葱葱的油茶山,那是狐经常出没的地方。
可是今夜,狐没有来,没有狐的叫声。对我来说,那是久违了的声音了。细听,思量,久久不能成寐,这野性的声音,如今更觉得十分美妙和珍奇,心也就急切地等待着了。终究没有,狐都去哪儿了呢?
然而母亲关于狐的故事永远是美丽的。孩提时代,深夜一听到狐嗥,母亲总会说起狐来。我家虽离中学稍远,但却在一座叫神农的山下,那时夜里,狐的叫声久不久就是从那儿传过来的。声音有时觉得格外凄楚,有时又觉得相当平和,恳切,有时听起来还觉得它们仿佛是在欢呼。山村静极,狐的声音也就传得相当遥远。起初我害怕极了,母亲就一边轻轻抚摸着我,一边温存地对我说,孩子,别怕,狐在呼喊它的兄弟姐妹一道去看望它们可怜的母亲呢!它的母亲怎么了?我不明白。但狐的可爱,狐的善良,一下子就在我的心灵慢慢浸润开了。我同情狐,“妈,它们的母亲是不是病了?”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它太劳累了!”有一回夜间,风清月白,小半夜,狐便早早来到山上,“喔呼呼”,“喔呼呼”,声音急促而诚恳,仿佛是在乞求什么。我躲在蚊帐里侧耳倾听着。狐的哀声一遍遍传来。我怜悯起它来了,可怜的狐,是迷路了吧?没有母亲在身边都是太孤独太冷清了的。可母亲说那是狐在拜月。狐觉得月亮太漂亮太漂亮了,是一面很美很美的镜子,它在央求月亮将镜子送给它呢,好让它带回去孝顺给它勤劳的母亲。又有一次天快亮了,山上狐声骤起,一声比一声高。狐怎么啦?我问母亲。母亲却这样说,是狐骂露水的呀,露水将它早早出门做工的母亲打湿了……母亲一遍又一遍对狐的评语,对狐的附丽,都将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的美好心灵热切地沟通了起来。而母亲也许不太知道,她所说的这一切,在流光中,却一次比一次深埋进了我童年纯稚的心底。等我成了少年,认识了狐,才知道真实的狐比母亲所说的相去甚远。我明白了母亲通过她的想象美化了狐,也许是母亲暗暗对我寄予希望,在呼唤一颗永远圣洁永远充满对母亲的爱的心魂。
乡人最恨的是狐为非作歹,偷他们的鸡。鸡在山脚下刨食,突然给它叼走了。有时狐还悄悄潜进村巷,如果有什么人突发地惊呼一声,十有八九是狐作案了!紧接着,“狐吃鸡啦”的喊叫声就在村里响成一片。我们和一些大人便不约而同立刻迅速集中一起,唤狗追逐。那是人与狐、狗与狐的激烈角逐,但往往以狐的机智而获得胜利。狐机警、刁猾,在逃亡途中,它在这土堆那草丛里撒尿,泄出狐臭,摆下迷魂阵迷惑狗,让狗在它施发狐臭的地方团团转,延误了战机,致使它有更多的时间逃之夭夭,潜行得不知所去。有时,明明见它叼着鸡在山沟沟的沙圹里转悠,做出藏鸡的勾当。但当我们赶去,挖遍了沙圹松土,寻完附近的树丛草墩,就是不见死鸡的影子。狐不知将鸡埋在何处,它一定在等我们“鸣金收兵”后,夜里再来偷偷将其赃物拿走的。好乖巧好狡猾的狐!
而这些时候听狐,其声音似乎总隐着掠人之美的杀机,令人十分厌恶……
朋友见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因问了我。我说起缘由,他说如今狐也很少见了。他又喟叹说先是熊,后是虎,现在的劫难大概要轮到狐了。我心里一阵悲怆,难道乡野之大,已包容不住狐安全生存之余地了吗?
我这次回乡,是为给母亲寻找一块长眠的墓地,不想母亲已长逝多年,但她关于狐的故事仍鲜活着。联想今天狐的销声匿迹,我不觉又忆起童年听狐的情景,只是依稀记不清我是否有过这样的感觉,当年狐声的凄楚是否狐已预感到它们对未来生存的绝望?
我原谅了狐。它偷鸡是它生存的本能,是为了维持它生命的亮丽。大自然应该有狐,大自然会因为狐和赖它以生存的其他生命而能永远保持着它的博大与美丽。人们不是也还需要我母亲那些关于狐的故事?
夜宁静极了。但宁静中的所盼也落空了。狐没有出来,长夜里始终没有狐的嗥叫。
窗外的月色依故,很美,很幽,月光中,却只有落叶在风飘摇里死去的窸窣声,和蟋蟀、纺织娘的一声声愁鸣。
朗读者:韦礼义,桂林广播电视台综合广播《书香城市》《娱乐空间站》节目主持人,977城市之声频率配音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