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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说

蒲松龄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号柳泉居士，山东淄川（今淄博）人。出身于一个热衷科举的家庭，少时颇有文名，但科场始终不如意，一直考到六十余岁，也未能得第。为了谋生，他一面应考，一面做私塾教师，时间长达四十年。作品除《聊斋志异》外，还有不少诗作。

婴宁

    王子服，莒之罗店人（1），早孤，绝惠（2），十四入泮（3）。母最爱之，寻常不令游郊野。聘萧氏（4），未嫁而夭（5），故求凰未就也（6）。

    会上元（7），有舅氏子吴生邀同眺瞩（8），方至村外，舅家仆来招吴去。生见游女如云，乘兴独游。有女郎携婢，拈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生注目不移，竟忘顾忌。女过去数武（9），顾婢子笑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10）！”遗花地上，笑语自去。生拾花怅然，神魂丧失，怏怏遂返（11）。

    至家，藏花枕底，垂头而睡，不语亦不食。母忧之，醮禳益剧（12），肌革锐减（13）。医师诊视，投剂发表（14），忽忽若迷。母抚问所由（15），默然不答。适吴生来，嘱秘诘之。吴至榻前，生见之泪下，吴就榻慰解，渐致研诘（16），生具吐其实，且求谋画。吴笑曰：“君意亦痴！此愿有何难遂？当代访之。徒步于野，必非世家（17），如其未字（18），事固谐矣（19），不然，拚以重赂（20），计必允遂。但得痊瘳，成事在我。”生闻之不觉解颐（21）。吴出告母，物色女子居里。而探访既穷，并无踪迹。母大忧，无所为计。然自吴去后，颜顿开，食亦略进。数日吴复来，生问所谋。吴绐之曰（22）：“已得之矣。我以为谁何人，乃我姑氏女，即君姨妹行（23），今尚待聘。虽内戚有婚姻之嫌（24），实告之无不谐者。”生喜溢眉宇，问：“居何里？”吴诡曰（25）：“西南山中，去此可三十余里。”生又嘱再四，吴锐身自任而去（26）。

生由是饮食渐加，日就平复。探视枕底，花虽枯，未便雕落（27），凝思把玩，如见其人。怪吴不至，折柬招之（28），吴支托不肯赴招（29）。生恚怒（30），悒悒不欢。母虑其复病，急为议姻，略与商榷，辄摇首不愿，惟日盼吴。吴迄无耗（31），益怨恨之。转思三十里非遥，何必仰息他人（32）？怀梅袖中，负气自往，而家人不知也。伶仃独步，无可问程，但望南山行去。约三十余里，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33）。遥望谷底丛花乱树中，隐隐有小里落。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34）。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35）。意其园亭，不敢遽入（36）。回顾对户，有巨石滑洁，因坐少憩。俄闻墙内有女子长呼：“小荣！”其声娇细。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审视之（37），即上元途中所遇也。心骤喜，但念无以阶进（38）。欲呼姨氏，顾从无还往，惧有讹误。门内无人可问，坐卧徘徊，自朝至于日昃（39），盈盈望断（40），并忘饥渴。时见女子露半面来窥，似讶其不去者。忽一老媪扶杖出，顾生曰：“何处郎君，闻自辰刻来，以至于今。意将何为？得勿饥也？”生急起揖之，答云：“将以探亲。”媪聋聩不闻（41）。又大言之。乃问：“贵戚何姓？”生不能答。媪笑曰：“奇哉！姓名尚自不知，何亲可探？我视郎君亦书痴耳。不如从我来，啖以粗粝（42），家有短榻可卧。待明朝归，询知姓氏，再来探访。”生方腹馁思啖，又从此渐近丽人，大喜。从媪入，见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43），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44），粉壁光如明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裀藉几榻（45），罔不洁泽。甫坐（46），即有人自窗外隐约相窥。媪唤：“小荣！可速作黍（47）。”外有婢子噭声而应（48）。坐次（49），具展宗阀（50）。媪曰：“郎君外祖，莫姓吴否？”曰：“然。”媪惊曰：“是吾甥也！尊堂（51），我妹子。年来以家窭贫（52），又无三尺之男（53），遂至音问梗塞。甥长成如许，尚不相识。”生曰：“此来即为姨也，匆遽遂忘姓氏。”媪曰：“老身秦姓，并无诞育（54），弱息亦为庶产（55）。渠母改醮（56），遗我鞠养（57）。颇亦不钝，但少教训，嬉不知愁。少顷，使来拜识。”

未几，婢子具饭，雏尾盈握（58）。媪劝餐已，婢来敛具。媪曰：“唤宁姑来。”婢应去。良久，闻户外隐有笑声。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嗔目曰（59）：“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60）。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如婴儿。”生曰：“小于甥一岁。”曰：”阿甥已十七矣，得非庚午属马者耶（61）？”生首应之。又问：”甥妇阿谁？”答曰：”无之。”曰：“如甥才貌，何十七岁犹未聘？婴宁亦无姑家（62），极相匹敌（63）。惜有内亲之嫌。”生无语，目注婴宁，不遑他瞬（64）。婢向女小语云：”目灼灼贼腔未改！”女又大笑，顾婢曰：“视碧桃开未？”遽起，以袖掩口，细碎连步而出。至门外，笑声始纵。媪亦起，唤婢襆被（65），为生安置。曰：“阿甥来不易，宜留三五日，迟迟送汝归（66）。如嫌幽闷，舍后有小园，可供消遣；有书可读。”次日至舍后，果有园半亩，细草铺毡，杨花糁径（67）。有草舍三楹（68），花木四合其所。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69）。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益？”曰：“以示相爱不忘。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为异物（70）；不图得见颜色（71），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72），至戚何所靳惜（73）？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女曰：“何便是痴？”生曰：“我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74），爱何待言。”生曰：“我所为爱，非瓜葛之爱（75），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少时会母所，母问：“何往？”女答以园中共话。媪曰：“饭熟已久，有何长言，周遮乃尔（76）。”女曰：“大哥欲我共寝。”言未已，生大窘，急目瞪之。女微笑而止。幸媪不闻，犹絮絮究诘。生急以他词掩之，因小语责女。女曰：“适此语不应说耶？”生曰：“此背人语。”女曰：“背他人，岂得背老母？且寝处亦常事，何讳之？”生恨其痴，无术可悟之。

食方竟，家人捉双卫来寻生（77）。先是，母待生久不归，始疑。村中搜觅已遍，竟无踪兆，因往寻吴。吴忆曩言，因教于西南山村寻觅。凡历数村，始至于此。生出门，适相值，便入告媪，且请偕女同归。媪喜曰：“我有志，匪伊朝夕（78）。但残躯不能远涉，得甥携妹子去，识认阿姨，大好！”呼婴宁，宁笑至。媪曰：“大哥欲同汝去，可装束。”又饷家人酒食，始送之出，曰：“姨家田产丰裕，能养冗人。到彼且勿归，小学诗礼，亦好事翁姑（79）。即烦阿姨择一良匹与汝。”二人遂发。至山坳回顾，犹依稀见媪倚门北望也。

抵家，母睹姝丽，惊问为谁。生以姨妹对。母曰：“前吴郎与儿言者，诈也。我未有姊，何以得甥？”问女，女曰：“我非母出。父为秦氏，没时儿在褓中，不能记忆。”母曰：“我一姊适秦氏良确。然殂谢已久（80），那得复存？”因审诘面庞、志赘（81），一一符合。又疑曰：“是矣！然亡已多年，何得复存？”疑虑间，吴生至，女避入室。吴询得故，惘然久之，忽曰：“此女名婴宁耶？”生然之。吴极称怪事。问所自知，吴曰：“秦家姑去世后，姑丈鳏居，祟于狐（82），病瘠死（83）。狐生女名婴宁，绷卧床上，家人皆见之。姑丈没，狐犹时来。后求天师符粘壁上（84），狐遂携女去。将勿此耶？”彼此疑参（85），但闻室中嗤嗤，皆婴宁笑声。母曰：“此女亦太憨。”吴生请面之。母入室，女犹浓笑不顾。母促令出，始极力忍笑，又面壁移时方出。才一展拜。翻然遽入，放声大笑。满室妇女，为之粲然（86）。

吴请往觇其异，就便执柯（87）。寻至村所，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吴忆葬处仿佛不远，然坟垅湮没，莫可辨识，诧叹而返。母疑其为鬼，入告吴言，女略无骇意。又吊其无家，亦殊无悲意，孜孜憨笑而已（88）。众莫之测，母令与少女同寝止，昧爽即来省问（89），操女红精巧绝伦（90）。但善笑，禁之亦不可止。然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邻女少妇，争承迎之。母择吉为之合卺（91），而终恐为鬼物，窃于日中窥之（92），形影殊无少异。

至日，使华装行新妇礼，女笑极不能俯仰，遂罢。生以憨痴，恐泄漏房中隐事，而女殊密秘，不肯道一语。每值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而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93）；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94）。

庭后有木香一架，故邻西家，女每攀登其上，摘供簪玩。母时遇见辄诃之，女卒不改。一日，西人子见之，凝注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谓女意属己（95），心益荡。女指墙底笑而下，西人子谓示约处，大悦。及昏而往，女果在焉，就而淫之，则阴如锥刺，痛彻于心，大号而踣。细视非女，则一枯木卧墙边，所接乃水淋窍也。邻父闻声，急奔研问，呻而不言；妻来，始以实告。爇火烛窥，见中有巨蝎如小蟹然，翁碎木，捉杀之。负子至家，半夜寻卒。邻人讼生，讦发婴宁妖异（96）。邑宰素仰生才，稔知其笃行士，谓邻翁讼诬，将杖责之，生为乞免，遂释而出。母谓女曰：“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邑令神明，幸不牵累。设鹘突官宰（97），必逮妇女质公堂，我儿何颜见戚里？”女正色，矢不复笑。母曰：“人罔不笑，但须有时。”而女由是竟不复笑，虽故逗之亦终不笑，然竟日未尝有戚容。

一夕，对生零涕。异之。女哽咽曰：“曩以相从日浅，言之恐致骇怪。今日察姑及郎，皆过爱无有异心，直告或无妨乎？妾本狐产。母临去，以妾托鬼母，相依十余年，始有今日。妾又无兄弟，所恃者惟君。老母岑寂山阿，无人怜而合厝之（98），九泉辄为悼恨。君倘不惜烦费，使地下人消此怨恫，庶养女者不忍溺弃。”生诺之，然虑坟冢迷于荒草。女言无虑。刻日，夫妇舆梓而往（99）。女于荒烟错楚中，指示墓处，果得媪尸，肤革犹存。女抚哭哀痛。舁归（100），寻秦氏墓合葬焉。是夜生梦媪来称谢，寤而述之。女曰：“妾夜见之，嘱勿惊郎君耳。”生恨不邀留。女曰：“彼鬼也。生人多，阳气胜，何能久居？”生问小荣，曰：“是亦狐，最黠。狐母留以视妾，每摄饵相哺，故德之常不去心；昨问母，云已嫁之。”由是岁值寒食，夫妇登秦墓，拜扫无缺。女逾年生一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

异史氏曰：“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101）。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何常憨耶。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102），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103），正嫌其作态耳。”

 [题解]

本篇通过狐女婴宁与王子服的恋爱故事，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天真烂漫、憨态可掬、挣脱封建礼教束缚的少女婴宁形象，表现了作者对封建传统观念的蔑视和对自由爱情婚姻的憧憬。

在艺术上，其一，较好地体现了《聊斋志异》用神奇怪异故事反映现实生活的特点。其二，抓住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反复进行渲染。如作品对婴宁爱笑特点反复渲染，就使其形象更加鲜明突出，独具特色。其三，通过优美的环境描写衬托人物性格。作品围绕婴宁的活动，时时注意环境气氛的点染，创造出一种情景交融的优美意境。

［注释］

    [1]莒：古国名，在今山东省莒县一带。　　 （2）绝惠：绝顶聪明。惠，通”慧”。    （3）入泮：入县学为生员。    （4）聘：订婚。古代订婚时，男方须向女方行纳聘礼，称”行聘”。    （5）夭：未成年而死。    （6）求凰：汉代司马相如《琴歌》中有“凤兮凤兮归故乡，道游四海求其凰”两句，相传为向卓文君求爱而作，后因称男子求偶为求凰。    （7）上元：上元节，即元宵节，旧时正月十五。    （8）眺瞩：居高望远。此指观赏景物。    （9）武：古时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    （10）个儿郎：这个小伙子。个，此。儿郎，指青年男子。    （11）怏怏：不满意。    （12）醮禳：祈祷消灾。醮，祭神。禳，消除灾祸。  剧：厉害，严重。    （13）肌革锐减：消瘦得极快。肌革，犹肌肤。    （14）投剂发表：中医治病方法，用药把病从体内散发出来。剂，药剂。    （15）抚问所由：爱抚地问他得病的原因。    （16）研诘：细细追问。    （17）世家：世代显贵的家族。    （18）字：女子许婚。    （19）谐：成。    （20）拚：不顾借，豁出去。  贿：钱财。    （21）解颐：露出笑容。颐，面颊。    （22）绐（dài）：哄骗，欺骗。    （23）行（háng）：辈份。    （24）内戚有婚姻之嫌：意思是姨表亲戚因血缘相近，通婚有所禁忌。内戚，内亲，妻的亲属。王子服与婴宁是姨兄妹，故云内戚。    （25）诡曰：谎称，假说。    （26）锐身自任：自告奋勇，毫不犹豫。    （27）雕：通”凋”。    （28）拆柬：裁纸写信。柬，通“简”。    （29）支托：支吾推托。支，支吾，以含混之词搪塞。    （30）恚（huì）：恨，怒。    （31）耗：消息，音信。    （32）仰息他人：喻依赖他人。仰，仰仗。息，鼻息，指鼻腔呼吸的气息。    （33）鸟道：比喻极险要的路，意思是只有飞鸟可过。    （34）意甚修雅：给人以美好幽雅的感觉。    （35）格磔：鸟鸣声。    （36）遽：马上，急速。    （37）审视：仔细看。    （38）阶进：进身的因由。阶，因由，凭借。    （39）日昃（zè）：太阳偏西。    （40）盈盈望断：犹言望穿秋水，形容盼望殷切。盈盈，形容眼波流动，明澈如秋水。    （41）聩：耳聋。    （42）粗粝：糙米。喻粗茶淡饭。    （43）关：门。    （44）肃客：请客人进入。    （45）裀藉：垫席。裀，同“茵”，重席。    （46）甫：刚刚。    （47）作黍：做饭。黍，黄米。    （48）噭声：高声。    （49）坐次：按尊卑的位置坐好。   （50）展：陈述。  宗阀：宗族门第。    （51）尊堂：对对方母亲的敬称。    （52）窭（jù）贫：贫穷。    （53）三尺男：身高三尺的男童。    （54）诞育：生育。    （55）弱息：本指幼弱的子女，后多指女儿。  庶产：妾生。封建家族中，侧室称庶，所生子女称“庶出”。    （56）渠：她。这里指婴宁。  改醮：改嫁。蘸，古代婚礼的一种简单仪式，后多指女子嫁人。    （57）遗我鞠养：送给我来抚养。    （58）雏尾盈握：指肥嫩的雏鸡。雏，此指小鸡。盈握，满一把。鸡的尾部满一把，言其肥。    （59）嗔目：生气地看对方一眼。嗔，生气。    （60）不可仰视：与下文的“不可俯视”都是形容笑得前仰后合。    （61）庚午属马：庚午年生人，属马。古时以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犬、猪十二种动物，来配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称为”十二属”或”十二生肖”。午年生人应属马。    （62）姑家：婆家。    （63）匹敌：般配。敌，相当。    （64）不遑他瞬：意思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婴宁，不看别的地方。瞬，眨眼。    （65）襆（fú）被：包着被子。襆，包扎。    （66）迟迟：慢慢地，指过些时候。    （67）杨花糁（sǎn）径：杨花粉粒，星星点点散落在地上。糁，碎米屑，泛指散乱的粉状细物。此谓撒落。    （68）楹：堂屋前部的柱子。此为量词，屋一间为一楹。    （69）捘（zù）：捏。    （70）分：料想。  化为异物：指人死亡。异物，鬼的讳词。    （71）颜色：原指脸。这里指芳容。    （72）大细事：极小的事。    （73）靳惜：吝惜。    （74）葭莩之情：亲戚情谊。葭莩，芦苇内壁的薄膜，比喻疏远的亲戚，也泛指亲戚。    （75）瓜葛：指亲戚。瓜和葛都是蔓生植物，因以比喻互相牵连的亲戚。    （76）周遮：言语烦琐。    （77）捉双卫：牵着两头驴子。捉，牵。卫，驴的别称。    （78）匪伊朝夕：不止一日。匪，通”非”。伊，句中语词。    （79）翁姑：公婆。    （80）殂谢：死亡。    （81）面庞：面部轮廓。  志赘：指身体上的特征或标记。志，通”痣”。赘，赘疣。    （82）祟：鬼神作怪。    （83）瘠：病。    （84）天师符：张天师的神符。天师，道教指东汉张道陵及其后裔。    （85）疑参：半信半疑。    （86）粲然：笑的样子。    （87）执柯：作媒。    （88）孜孜：不停地。    （89）昧爽：黎明。  省问：问候，问安。    （90）女红：旧时指妇女所作的纺织、刺绣、缝纫等事。红，同“功”。    （91）合卺（jǐn）：古代夫妻成婚的一种仪式。    （92）窃于日中窥之：传说鬼在日光下无影，因而以此检验婴宁是否为鬼物。    （93）戚党：亲戚邻里。党，古代的一种乡村组织。    （94）溷：肮脏之处，这里指厕所。    （95）意属己：对自己有意思。    （96）讦（jiē）：揭发。    （97）鹘突：胡涂。    （98）厝（cuò）：葬。    （99）舆梓：用车载棺。梓，棺材。    （100）舁（yú）：抬。    （101）无心肝：指无城府，无心眼。    （102）合欢、忘忧：两种花草名。合欢，即马缨花。忘忧，即萱草。    （103）解语花：会说话的花。《开元天宝遗事·解语花》载，唐玄宗与杨贵妃在太液池赏花，左右赞花之美，唐玄宗则指着杨贵妃说：“争如我解语花。”后以比喻惹人喜爱的美女。

吴敬梓

吴敬梓（1701——1754），字敏轩，号粒民，又号文木老人，安徽全椒人。出身世家，少年聪敏，曾参加科考试，但未中。后移居南京，绝意仕进，以卖文为生。主要作品是《儒林外史》，此外，另有《文木山诗文集》。

儒林外史（1）

第五回  严 监 生

（汤知县）正要退堂，见两个人进来喊冤，知县叫带上来问。一个叫做王小二，是贡生严大位的紧邻（2），去年三月内严贡生家一口才生下来的小猪，走到他家去，他慌忙送回严家。严家说，猪到人家，再寻回来，最不利市，逼著出了八钱银子，把小猪就卖给他。这一口猪，在王家已养到一百多斤，不想错走到严家去，严家把猪关了。小二的哥哥王大走到严家讨猪，严贡生说，猪本来是他的，要讨猪，照时值估价，拿几两银子来，领了猪去。王大是个穷人，那有银子，就同严家争吵了几句，被严贡生的几个儿子，拿拴门的闩，杆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睡在家里，所以小二来喊冤。

知县喝过一边，带那另一个上来问道：”你叫做甚么名字？”那人是个五六十岁老者，禀道：“小人叫做黄梦统，在乡下住。因去年九月上县来交钱粮，一时短少，央中人向严乡绅借二十两银子（3），每月三分钱，写借约，送在严府。小的却不曾拿他的银子。走上街来，遇著个乡里的亲眷，他说有几两银子借与小的交个几分数，再下乡去设法，劝小的不要借严家的银子。小的交完钱粮，就同亲戚回家去了。至今已是大半年，想起这事来，问严府取回借约，严乡绅向小的要这几个月的利息钱。小的说：‘并不曾借本，何得有利？’严乡绅说，小的若当时拿回借约，他可把银子借与别人生利；因不曾取约，他将二十两银子也不能动，误了大半年的利钱，该是小的出。小的自知不是，向中人说，情愿买个蹄酒上门去取约；严乡绅执意不肯，把小的驴儿和米同稍袋，都叫人拿了回家，还不发出借据来。这样含冤负屈的事，求大老爷做主！”

知县听了，说道：“一个做贡生的人，忝列衣冠（4）。不在乡里间做些好事，只管如此骗人，实在可恶！”便将两张状子都批准。原告在外伺候。早有人把这话报知严贡生，严贡生慌了，自心里想：“这两件事都是实的，倘若审断起来，体面上不好看。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

知县准了状子，发房出了差（5），来到严家。严贡生已是不在家了，只得去找著严二老官。二老官叫做严大育，字致和，他哥字致中，两人是同胞弟兄，却在两个宅里住。这严致和是个监生，家私豪富，足有十多万银子。严致和见差人来说此事，他是个胆小有钱的人，见哥哥又不在家，不敢轻慢。随即留差人吃了酒饭，拿两千钱打发去了。忙打发小厮去请两位舅爷来商议。他两个阿舅姓王，一个叫王德，是学府廪膳生员（6）；一个叫王仁，是县学廪膳生员。都做著极兴头的馆，铮铮有名。听见妹丈请，一齐走来。严致和忙把这件事从头告诉一遍：“现今出了差票在此，怎样料理？”王仁笑道：“今兄平日常说同汤公有交情的，怎么这一点事就吓走了？”严致和道：“这话也说不尽，只是家兄而今两脚站开，差人却在我家里吵闹要人，我怎能丢了家里的事，出外去寻他？他也不肯回来。”王仁道：“各家门户，这事究竟也不与你相干。”

王德道：“你有所不知，衙门里的差人，因妹丈有碗饭吃。他们做事，只拣有头发的抓，若说不管，他就更要的人紧了。如今有个道理，是‘釜底抽薪’之法，只消请个人去把告状的安抚住了，众人递个拦词，便歇了。谅这也没有多大的事。”王仁道：“不必又去求人，就是我们愚兄弟两个去寻了王小二、黄梦统，到家替他分说开；把猪还给王家，再拿些银子，给他医那打坏了的腿；黄家那借约，查了还他。一天的事，都没有了。”

严致和道：“老舅说的也是，只是我家嫂也是个糊涂的人，几个舍侄，就像生狼一般，也不听教训，他怎肯把这猪和借约拿出来？”王德道：“妹丈，这话也说不得了。假如令嫂、令侄拗著，你认晦气，再拿出几两银子，折个猪价，给了姓王的；黄家的借约，我们中间人立个字据给他，说寻出作废纸无用，这事才得解决，才得耳根清净。”当下商议已定，一切办得妥当。严二老官连在衙门使费，共用去了十几两银子，官司已了。

过了几日，料理了一席酒，请二位舅爷来致谢。两个秀才，拿班作势，在馆里又不肯来。严致和吩咐小厮去说；”奶奶这些时身体不舒服。今日一者请吃酒，二者奶奶要同舅爷们谈谈。”二位听见这话，方才来。严致和即刻迎进厅上。吃过茶，叫小厮进去通知奶奶，丫鬟出来，请二位舅爷。

进到房内，抬头看见他妹子王氏，面黄肌瘦，怯生生的。路也走不全，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粟子、办围碟。见他哥哥进来，放下手边的事过来相见。奶妈抱著妾生的小儿子，年方三岁，带著银项圈，穿著红衣服，来叫舅舅。二位吃了茶，一个丫鬟来说：“赵新娘进来拜舅爷。（7）”二位连忙道：“不劳罢！”坐下说了些家常话，又问妹子的病。总是虚弱，该多用补药。

说罢，前厅摆下酒席，让了出去上席。叙些闲话，又提起严致中的话来。王仁笑著向王德道：”大哥！我倒不解他家老大那宗文笔，怎会补起廪来的（8）？”王德道：“这是三十年前的话。那时宗师都是御史出身，本是个吏员出身，知道什么文章！”王仁道：“老大而今越发离奇了，我们至亲，一年中也要请他几次，却从不曾见他家一杯酒。想起还是前年出贡竖旗杆，在他家里扰过一席酒。”王德愁著眉道：“那时我不曾去。他为出了一个贡，拉人出贺礼，把总甲、地方都派分子，县里狗腿差是不消说，弄了有一二百吊钱。还欠下厨子钱，屠户肉案子上的钱，至今也不肯还。过两个月在家吵一回，成甚么模样！”

严致和道：“便是我也不好说。不瞒二位老舅，像我家还有几亩薄田，逐日夫妻四口在家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当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内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家兄寸土也无，人口又多，过不得三天，一买就是五斤，还要白煮的稀烂。上顿吃完了，下顿又在门口赊鱼。当初分家，也是一样田地，白白都吃穷了。而今端了家里梨花椅子，悄悄开了后门，换肉心包子吃。你说这事如何是好！”二位哈哈大笑。笑罢，说：“只管讲这些混话，误了我们吃酒。快取骰盆来！”

当下取骰子送与大舅爷：“我们行状元令。两位舅爷，一人行一个状元令，每人中一回状元，吃一大杯。”两位就中了几回状元，吃了十几杯。却又古怪，那骰子竟像知人事的，严监生一回状元也不曾中，二位拍手大笑。吃到四更尽鼓，跌跌撞撞，扶了回去。

自此以后，王氏的病，渐渐的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总不见效。看看卧床不起。生儿子的妾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看他病势不好，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著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子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疑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著眼泪，逐日煨药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里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天求地，他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次日晚间，赵氏又哭著讲这些话。王氏道：“何不向你爷说明白，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忙叫请爷进来。把奶奶的话说了。严致和听不得这一声，连三说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严致和就叫人极早去请了舅爷来，看了药方，商量再请名医。说罢，让进房内坐著，严致和把王氏如此这般意思说了，又道：“老舅可亲自问令妹。”两人走到床前，王氏已是不能言语了；把手指著孩子，点了一点头。两位舅爷看了，把脸木丧著，不吭声。

须臾，让到书房里用饭，彼此不提这话。吃罢，又请到一间密屋里，严致和说起王氏病重，掉下泪来道：“令妹自到舍下二十年，真是弟的内助。如今丢了我，怎生是好！前日还向我说，岳父、岳母的坟，要修理。他自己积的一点东西，留给二位老舅作个纪念。”因把小厮都叫出去，开了一张厨，拿出两封银子来，每位一百两，递给二位老舅：“休嫌轻意。”二位双手来接。严致和又道：”却是不可多心，将来要备祭桌，破费钱财，都是我这里备齐，请老舅来行礼。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纪念。”交待完毕，仍旧出来坐著。外面有人来访，严致和陪客去了。回来见两位舅爷哭得眼皮红红的。王仁道：“方才同家兄在这里说，舍妹真是女中丈夫，可谓王门有幸。方才这一番话，恐怕老妹丈胸中也没有这样道理，还要恍恍惚惚，疑惑不清，枉为男子。”王德道：“你不知道，你这一位如夫人，关系你家三代。舍妹殁了，你若另娶一人，磨害死了我的外甥，老伯、老伯母在天不安，就是先父母也不安了。”王仁拍著桌子道：”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了工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严致和道：“恐怕寒族多话。”两位道：”有我两人作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戚都请来（9），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严致和又拿出五十两银子来，二位喜形于色去了。

过了三日，王德、王仁，果然到严家来，写了几十副帖子，遍请诸亲六眷。择个吉期，亲眷都到齐了，只有隔壁大老爹家五个亲侄子，一个也不到。

众人吃过早饭，先到王氏床面前写立王氏遗嘱，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严监生戴著方巾，穿著青衫，被了红稠。赵氏穿著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丈、妹子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加上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向主人、主母磕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姊姊，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

行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男客与女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吃到三更时分，严监生正在大厅陪著客，奶妈慌忙的走了出来说道：“奶奶断气了！”严监生哭著走了进去，只见赵氏扶著床沿，一头撞去，已经哭死了。众人且扶著赵氏，灌开水。撬开牙齿，灌了下去。灌醒了时，披头散发，满地打滚，哭得天昏地暗，连严监生也无可奈何。

管家都在厅上，女客都在堂屋候殓，只有两个舅奶奶在房里，乘著人乱，将些衣服，金珠首饰，一掳精空。连赵氏方才戴的赤金冠子，滚在地下，也拾起来藏在怀里。严监生慌忙叫奶妈抱起儿子来。拿一匹麻替他披著。那时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入过了殓，天才亮了。灵柩停在第二层中堂内，众人进来参了灵，各自散了。

次日送孝布，每家两个。第三日成服，赵氏定要披麻带孝，两位舅爷断然不肯道：“‘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此刻是姊妹了，妹子替姊姊只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议礼已定，报丧出去。自此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不必细说。

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不觉到了除夕，严监生拜过了天地祖宗，收拾一席家宴。严监生同赵氏对坐，奶妈带著儿子坐在底下。吃了几□酒，严监生掉下泪来，指著一张橱里，向赵氏说道：“昨日典铺内送来三百两利钱，是你王氏姊姊的私房；每年腊月二十七八日送来，我就交给他，我也不管他在那里用。今年又送这银子来，可怜就没人接了！”

赵氏道：“你也别说大娘的银子没用处，我是看见的。想起一年到头，逢时遇节，庵里师姑送盒子，卖花婆换珠翠，弹三弦琵琶的女瞎子不离门，那一个不受他的恩惠？况他又心慈，见那些穷亲戚，自己吃不成，也要给人吃；穿不成的，也要给人穿；这些银子，够做甚么？再有些也完了！倒是两位舅爷，从来不沾他分毫。依我的意思，这银子也不必用掉，到过了年替奶奶大大的做几回好事。剩下来的银子，料想也不多，明年是科举年，就是送给两位舅爷做盘程，也是该的。”严监生听著他说，桌子底下一个猫就趴在他腿上。严监生一脚踢开了，那猫吓的跑到房内去，跳上床头。只听得一声大响，床头上掉下一个东西来，把地板上的酒坛子都打碎了。拿烛去看，原来那瘟猫，把床顶上的板，跳蹋了一块，上面掉下一个大竹篓子来。靠近看，只见一地黑枣子拌在酒里，蔑篓横放著。两个人才扳过来，枣子底下，一封一封，桑皮纸包。打开看时，共五百两银子。严监生叹道：“我说他的银子那里就肯用完了？像这都是历年积聚的，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而今他往那里去了！”一回哭著，叫人扫了地。把那干枣子装了一盘，同赵氏放在灵前桌上，伏著灵床前，又哭了一场。

因此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过了灯节后，就叫心口疼痛。初时撑著，每晚算账，直算到三更鼓。后来就渐渐饮食少进，骨瘦如柴，又舍不得银子吃人参。赵氏劝他道：“你心里不自在，这家务事就丢开了罢。”他说道：“我儿子又小，你叫我托那个？我在一日，少不得料理一日！”不想春气渐深，肝木克了脾土，每日只吃两碗粥汤，卧床不起。等到天气和暖，又勉强进些饮食，挣起来家前屋后走走；挨过长夏，立秋以来，病又重了，睡在床上。想著田上要收早稻，打发了管庄的仆人下乡去，又不放心，心里只是急躁。

那一日早上吃过药，听著萧萧落叶打得窗子响，自觉得心里虚怯，长叹了一口气，把脸朝床里面睡下。赵氏从房外同两位舅爷进来问病，就辞别了到省城里乡试去。严监生叫丫鬟扶起来，勉强坐著。王德、王仁道：“好几日不曾看妹丈，原来又瘦了些，喜得精神还好。”严监生忙请他坐下，说了些恭喜的话，留在房里吃点心。讲到除夕晚里这一番话，便叫赵氏拿出几封银子来，指著赵氏说道：“这倒是他的意思，说姊姊留下来的一点东西，送给二位老舅添著做恭喜的盘费。我这病势沉重，将来二位回府，不知可否会得著！我死之后，二舅照顾你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著进个学，免得像我一生，终日受大房里的气！”两位接了银子，每位怀里带著两封，谢了又谢，又说了许多安慰宽心的话，作别去了。

自此严监生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毫无起色。诸亲六眷，都来问候，五个侄子，穿梭的过来陪郎中弄药。到中秋以后，医生都不下药了。把管庄的家人，都从乡里叫了来，病重得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晚间挤了一屋子的人，桌上点著一盏灯。严监生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接一声的，总不得断气。还把手从被单里拿出来，伸著两个指头。大侄子上前问道：“二叔！你莫不是还有两个亲人不曾见面？”他就把头摇了两三摇。二侄子走上前来问道：“二叔！莫不是还有两笔银子在那里，不曾吩咐明白？”他把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的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奶妇抱著儿子插口道：”老爷想是因两位舅爷不在跟前，故此惦念？”他听了这话，两眼闭著摇头。那手只是指著不动。赵氏慌忙揩揩眼泪，走近上前道：“老爷！别人都说的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走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题解]

此篇原题为“王秀才议立偏房，严监生疾终正寝”，题目为编者所加，有删节。”赵氏分开众人”以下则选自第六回“乡绅发病闹船家，寡妇含冤控大伯”。其中严贡生横行乡里，抢人家的猪，还打折别人的腿等恶行，揭露八股取士是繁殖官场败类的温床。严监生抑郁成疾，死不瞑目，又无情地讥讽了封建科举制培养出来的庸才，这是严监生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

［注释］

（1）儒林外史：我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讽刺小说，它以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为描写对象，集中表现了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负面影响，生动地塑造了各种类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在艺术上有突出的成就。监生：按明清科举制度，凡入国子监就读者统称为监生。后来则多指由捐钱而得到的一种资格，不必入监读书。凡未入府、州、县学而欲应乡试者、未得科名而欲入仕者，皆须捐得监生。     （2）贡生：明清时由地方儒学选送入国子监肄业的生员。实际上后来也多是用钱买来的一种荣誉或资格。    （3）严乡绅：指严贡生。    （4）忝列衣冠：愧为有身份的人。衣冠，指衣冠整齐的上等人。忝，愧。    （5）发房出了差：命令捕房派人出去执行公务。    （6）廪膳生员：明清时，在秀才的总称之下，按资格分为三种：一为附学生员，简称附生；一为增广生员，简称增生；一为廪膳生员，简称廪生。    （7）新娘：明清时对作妾的女子的称呼。    （8）补廪：明清三种生员中，增生和廪生才有资格出贡。从普通生员成为廪生，称为补廪。廪生享有一定的特权。    （9）三党：指父族、母族、妻族。

曹雪芹

曹雪芹（1715？——1763？），名霑，字梦阮，号雪芹，又号芹圃、芹溪。祖先原为汉人，后被满族贵族虏走成为家奴，入了满洲正白旗包衣。以后地位不断升迁，终于成为康熙亲信，成为显赫几代的大家族。由于政治斗争，曹家的地位后来一落千丈，到曹雪芹时，已经过的是”举家食粥”也难以为继的生活了。有《红楼梦》。

红楼梦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1）

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们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2）? ”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 “姐姐可大安了?”薛姨妈道: “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他。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 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袖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 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 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 “姐姐可大愈了? ”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 连忙起身含笑答说: “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櫐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 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3）。宝钗因笑说道: “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4）。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5）。

　　失去幽灵真境界（6）,幻来亲就臭皮囊（7）。

　　好知运败金无彩（8）,堪叹时乖玉不光（9）。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 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废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10）。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 乃回头向莺儿笑道: “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 “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 “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 “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 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 “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 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 “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 熏的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 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一见了宝玉, 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 ”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宝玉因见他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 因问:“下雪了么? ”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儿说要去了?不过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 “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顽顽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 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11）。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温暖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钗笑道: “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他: “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他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 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 “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隄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 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 “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 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由着他,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两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去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 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 。”宝玉道:“我们倒去等他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题解]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可见“金玉良缘”、“木石前盟”的矛盾初见端倪。林黛玉的行为，看似使“小性儿”，却是她寄身于贾府这个“势利场”中，对自己尊严的维护，对封建礼教的挑战。

［注释］

（1）《红楼梦》：原名《石头记》，它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爱情故事为主线，通过贾府从盛而衰的描写，写出了贾宝玉和一群红楼女子及许多人的悲剧命运、广大的社会生活面、深入的人生体验，不同人生价值观的冲突等。内容深广，代表了我国古代小说创作的最高成就。这里所选的内容前后有删节，中间也删去了通灵宝玉等图。    （2）哥哥：指薛宝钗的哥哥薛蟠。    （3）落草：这里指出生。    （4）“这就是”句：《红楼梦》第一回写道，女娲在大荒山炼石补天，乘下一块未用，将其遗弃在青埂峰下。此石甚有灵性，一天，一僧人一道人经过青埂峰，此石便要求去人间走一遭。僧人和道人施展法术，此石便成一块宝玉。这就是贾宝玉出生时含在口中的那块玉。幻相，佛家说法虚幻的形象或现象。    （5）荒唐：指荒唐的人世间。  演大荒：演绎大荒山青埂峰顽石的故事。    （6）幽灵：即《红楼梦》第五回中描写的太虚幻境中的”幽微灵秀地”。  真境界：指真如境地界。佛教认为，世界有一种神秘的精神本体，叫真如，只有它才是真实永恒的，其他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    （7）臭皮囊：佛教对人躯体的称呼，认为其中藏污纳垢，故称。这里指贾宝玉。    （8）好知：应知。  运败金无彩：暗喻指薛宝钗的结局。    （9）“堪叹”句：暗示贾宝玉潦倒穷困的结局。乖，不顺。    （10）狼犺（kāng）：笨重。    （11）鸭信：鸭舌头。

二、戏曲

洪昇

洪昇（1645——1704），字昉思，号稗畦，钱塘（今杭州）人。出身仕宦之家，早年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在仕途上无所成就。中年寓居北京，横遭家难后，贫困潦倒。有《长生殿》、《四婵娟》及诗集《稗畦集》等。

    长生殿（1）

第二十四出  惊 变

［丑上］“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月殿影开闻夜漏，水晶帘卷近秋河。”咱家高力士（2），奉万岁爷之命，着咱在御花园中安排小宴，要与贵妃娘娘同来游赏，只得在此伺候。

［生、旦乘辇，老旦、贴随后，二内侍引行上］

【北中吕粉蝶儿】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蘋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栏，喷清香桂花初绽。

［到介］［丑］请万岁爷娘娘下辇。

［生、旦下辇介，丑同内侍暗下］

［生］妃子，朕与你散步一回者。［旦］陛下请。［生携旦手介］［旦］

【南泣颜回】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凉生亭下，风荷映水翩翻。爱桐阴静悄，碧沉沉并绕回廊看。恋香巢秋燕依人，睡银塘鸳鸯蘸眼（3）。

     ［生］高力士，将酒过来，朕与娘娘小饮数杯。

     ［丑］宴已排在亭上，请万岁爷娘娘上宴。

     ［旦作把盏，生止住介］妃子坐了。

【北石榴花】不劳你玉纤纤高捧礼仪烦（4），子待借小饮对眉山（5）。俺与你浅斟低唱互更番，三杯两盏，遣兴消闲。妃子，今日虽是小宴，倒也清雅。回避了御厨中，回避了御厨中烹龙炰凤堆盘案（6），吚吚哑哑乐声催趱（7）。只几味脆生生，只几味脆生生蔬和果清肴馔，雅称你仙肌玉骨美人餐（8）。

妃子，朕与你清游小饮，那些梨园旧曲（9），都不耐烦听他。记得那年在沉香亭上赏牡丹，召翰林李白草《清平调》三章（10），令李龟年度成新谱（11），其词甚佳。不知妃子还记得么？

［旦］妾还记得。［生］妃子可为朕歌之，朕当亲倚玉笛以和。

［旦］领旨。［老旦进玉笛，生吹介，旦按板介］

【南泣颜回】［换头］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12）。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栏干。

［生］妙哉，李白锦心，妃子绣口，真双绝矣。宫娥，取巨觞来（13），朕与妃子对饮。

      ［老旦、贴送酒介］（生）

【北斗鹌鹑】畅好是喜孜孜驻拍停歌（14），喜孜孜驻拍停歌，笑吟吟传杯送盏。妃子干一杯。（作照干介）不须他絮烦烦射覆藏钩（15），闹纷纷弹丝弄板。

      ［又作照杯介］妃子，再干一杯。［旦］妾不能饮了。

      ［生］宫娥每（16），跪劝。［老旦、贴］ 领旨。［跪旦介］娘娘，请上这一杯。

      ［旦勉饮介，老旦、贴作连劝介］

      ［生］我这里无语持觞仔细看，早子见花一朵上腮间（17）。

      ［旦作醉介］妾真醉矣。［生］一会价软咍咍柳嚲花欹（18），软咍咍柳亸花欹，困腾腾莺娇燕懒。妃子醉

了，宫娥每，扶娘娘上辇进宫去者。

      ［老旦、贴］领旨。［作扶旦起介，旦作醉态呼介］万岁！［老旦、贴扶旦行，旦作醉态介］

[南扑灯蛾】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濛濛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19），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

      ［老旦、贴扶旦下，丑同内侍暗上，内击鼓介］

      ［生惊介］何处鼓声骤发？［副净急上］”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20）。”

      ［问丑介］万岁爷在那里？［丑］在御花园内。［副净］军情紧急，不免径入。

      ［进见介］陛下，不好了。安禄山起兵造反（21），杀过潼关，不日就到长安了。

      ［生大惊介］守关将士何在？［副净］哥舒翰兵败（22），已降贼了。［生］

【北上小楼】呀，你道失机的哥舒翰，称兵的安禄山，赤紧的离了渔阳（23），降了东京（24），破了潼关。吓得人胆战心摇，吓得人胆战心摇，肠慌腹热，魂飞魄散，早惊破月明花粲。

卿有何策，可退贼兵？［副净］当日臣曾再三启奏，禄山必反，陛下不听，今日果应臣言。事起仓卒，怎生抵敌？不若权时幸蜀（25），以待天下勤王（26）。

      ［生］依卿所奏，快传旨，诸王百官，即时随驾幸蜀便了。［副净］领旨。［急下］

［生］高力土，快些整备军马。传旨令右龙武将军陈元礼（27），统领羽林军士三千（28），扈驾前行（29）。     ［丑］领旨。［下］［内侍］请万岁爷回宫。

［生转行叹介］唉，正尔欢娱，不想忽有此变，怎生是了也！

【南扑灯蛾】稳稳的宫庭宴安，扰扰的边廷造反。鼕鼕的鼙鼓喧，腾腾的烽火黫（30）。的溜扑碌臣民儿逃散（31），黑漫漫乾坤覆翻，碜磕磕社稷摧残（32），碜磕磕社稷摧残。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

     ［向内问介］宫娥每，杨娘娘可曾安寝？

     ［老旦、贴内应介］已睡熟了。［生］不要惊他，且待明早五鼓同行。

     ［泣介］天那，寡人不幸，遭此播迁（33），累他玉貌花容，驱驰道路。好不痛心也！

【南尾声】在深宫兀自矫慵惯，怎样支吾蜀道难（34）！

    （哭介）我那妃子呵，愁杀你玉软花柔，要将途路趱。

        宫殿参差落照间，卢纶

        渔阳烽火照函关。吴融

        遏云声绝悲风起，胡曾

        何处黄云是陇山。武元衡

 [题解]

此出戏是《长生殿》第二十四幕，演唱时，例分《小宴》、《惊变》两部分，气氛亦由热闹、欢乐转为紧张与凄凉；两相映衬，正足以说明政治危机乃是封建统治阶级荒淫享乐造成的恶果。

［注释］

     （1）《长生殿》：是洪昇一生最重要的作品，写作时间长达十多年，最终完成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问世后，名震京城，但洪昇却因《长生殿》的演出而犯律，被国子监除名。这部作品虽然写的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爱情故事的旧题材，故事情节大致同于《长恨歌》和《梧桐雨》，但大大突出了“情”的成分与作用，不落俗套，自成佳构。    （2）高力士：唐玄宗最宠信的太监，曾任左监门大将军知内侍省事、骠骑将军等职。    （3）蘸眼：引人注目。    （4）玉纤纤：指女性的手指。    （5）子待：只待。  眉山：过去有些女性把眉毛描成远山模样，称远山眉。这里泛指眉毛。    （6）烹龙炰凤：形容珍贵的肴馔。    （7）催趱（zàn）：催赶，催促。    （8）雅：很。    （9）梨园：唐玄宗时在宫中训练演员的地方，设在蓬莱宫旁边的宜春院内。    （10）《清平调》三章：《清平调》是乐曲宫调中的一种调名。李白在长安供奉翰林时，曾奉命写了《清平调》词三首。其一：“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其二：“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其三：“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11）李龟年：唐玄宗时著名的音乐家，善演奏，能作曲，在玄宗的梨园供职。    （12）飞燕：汉成帝的妃子，著名的美人。    （13）巨觞：大杯子。    （14）畅好是：正好是。    （15）絮烦烦：罗罗嗦嗦招人厌烦。  射覆：古时酒令的一种，类似猜谜。  藏钩：一种游戏，猜物品藏在哪儿。    （16）每：们。    （17）子见：只见。    （18）一会价：一会儿。  软咍咍：软绵绵。  亸（duǒ）：垂下的样子。  欹：歪斜。    （19）软设设：软绵绵的意思。  金莲：形容妇女纤细之足。  褪：后退。   （20）”渔阳梦鼓动地来”两句：见白居易《长恨歌》。    （21）安禄山：唐玄宗时的范阳节度使，胡人，后起兵反唐。    （22）哥舒翰：唐玄宗时将领，突厥人。被封为平西郡王。安禄山叛乱时，他统军二十万守潼关，兵败被俘。    （23）赤紧：吃紧。    （24）东京：唐时称洛阳为东京。    （25）权时：暂时。  幸：皇帝专用词，指到达。    （26）勤王：起兵援救皇帝。    （27）陈元礼：即陈玄礼。    （28）羽林军：皇帝的近卫军。    （29）扈驾：随从皇帝车驾。    （30）黫：黑色。    （31）的溜扑碌：形容摔跌的声音。    （32）碜磕磕：即碜可可，凄惨悲伤的意思。    （33）播迁：动荡，东奔西走。    （34）支吾：对付。

孔尚任

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岸堂、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孔子第六十四代孙。康熙南巡北归途中到曲阜祭孔，他因御前讲《论语》受嘉奖，被任命为国子监博士，后曾任户部广东司员外郎。工诗善文，尤精于戏曲创作。有《桃花扇》，还有与人合作的《小忽雷》、诗文集《湖海集》、《岸堂稿》等。

桃花扇（1）

第七出  却奁

［杂扮保儿掇马桶上（2）］龟尿龟尿，撒出小龟。鳖血鳖血，变成小鳖。龟尿鳖血，看不分别；鳖血龟尿，说不清白。看不分别，混了亲爹；说不清白，混了亲伯。［笑介］胡闹，胡闹！昨日香姐上头（3），乱了半夜；今日早起，又要剧马桶，倒溺壶，忙个不了。那些孤老、表子还不知搂到几时哩（4）。［刷马桶介］

【夜行船】（末）人宿平康深柳巷（5），惊好梦门外花郎（6）。绣户未开，帘钩才响，春阻十层纱帐。

下官杨文骢，早来与侯兄道喜。你看院门深闭，侍婢无声，想是高眠未起。

［唤介］保儿，你到新人窗外，说我早来道喜。

［杂］昨夜睡迟了，今日未必起来哩。老爷请回，明日再来罢。

［末笑介］胡说！快快去问。

［小旦内问介（7）］保儿！来的是那一个？［杂］是杨老爷道喜来了。

［小旦忙上］倚枕春宵短，敲门好事多。［见介］多谢老爷，成了孩儿一世姻缘。

［末］好说。［问介］新人起来不曾？［小旦］昨晚睡迟，都还未起哩。

［让坐介］老爷请坐，待我去催他。［末］不必，不必［小旦下］

【步步娇】［末］儿女浓情如花酿，美满无他想，黑甜共一乡（8）。可也亏了俺帮衬，珠翠辉煌，罗绮飘荡，件件助新妆，悬出风流榜。

［小旦上］好笑，好笑！两个在那里交扣丁香（9），并照菱花（10），梳洗才完，穿戴未毕。请老爷同到洞房，唤他出来，好饮扶头卯酒（11）。

［末］惊却好梦，得罪不浅。［同下，生、旦艳妆上］

【沉醉东风】［生、旦］这云情接着雨况（12），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被翻红浪，喜匆匆满怀欢畅。枕上余香，帕上余香，消魂滋味，才从梦里尝。

［末、小旦上，末］果然起来了，恭喜，恭喜！［一揖，坐介］

［末］昨晚催妆拙句（13），可还说的入情么。

［生揖介］多谢！［笑介］妙是妙极了，只有一件。

［末］那一件？［生］香君虽小，还该藏之金屋（14）。［看袖介］小生衫袖，如何着得下？

［俱笑介，末］夜来定情，必有佳作。［生］草草塞责，不敢请教。

［末］诗在那里？［旦］诗在扇头。［旦向袖中取出扇介］

［未接看介］是一柄白纱宫扇（15）。

［嗅介］香的有趣。［吟诗介］妙，妙！只有香君不愧此诗。［付旦介］还收好了。［旦收扇介］

【园林好】［末］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题在宫纱扇上；怕遇着狂风吹荡，须紧紧袖中藏，须紧紧袖中藏。

［末看旦介］你看香君上头之后，更觉艳丽了。

［向生介］世兄有福，消此尤物（16）。

［生］香君天姿国色，今日插了几朵珠翠，穿了一套绮罗，十分花貌，又添二分，果然可爱。

［小旦］这都亏了杨老爷帮衬哩。

【江儿水】送到缠头锦（17），百宝箱，珠围翠绕流苏帐（18），银烛笼纱通宵亮，金杯劝酒合席唱。今日又早早来看，恰似亲生自养。赔了妆奁，又早敲门来望。

［旦］俺看杨老爷，虽是马督抚至亲（19），却也拮据作客，为何轻掷金钱，来填烟花之窟（20）？在奴家受之有愧，在老爷施之无名；今日问个明白，以便图报。

［生］香君问得有理，小弟与杨兄萍水相交，昨日承情太厚，也觉不安。

［末］既蒙问及，小弟只得实告了。这些妆奁酒席，约费二百余金，皆出怀宁之手（21）。

［生］那个怀宁？［末］曾做过光禄的阮圆海。［生］是那皖人阮大铖么？［末］正是。

［生］他为何这样周旋？［末］不过欲纳交足下之意。

【五供养】［末］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22），西汉文章（23）。逢迎随处有，争看坐车郎（24）。秦淮妙处（25），暂寻个佳人相傍，也要些鸳鸯被、芙蓉妆；你道是谁的，是那南邻大阮，嫁衣全忙。

［生］阮圆老原是敝年伯（26），小弟鄙其为人，绝之已久。他今日无故用情，令人不解。

［末］圆老有一段苦衷，欲见白于足下。［生］请教。

［末］圆老当日曾游赵梦白之门（27），原是吾辈。后来结交魏党（28），只为救护东林（29），不料魏党一败，东林反与之水火。近日复社诸生（30），倡论攻击，大肆殴辱，岂非操同室之戈乎？圆老故交虽多，因其形迹可疑，亦无人代为分辩。每日向天大哭，说道：“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君，不能救我。”所以今日谆谆纳交。

［生］原来如此，俺看圆海情辞迫切，亦觉可怜。就便真是魏党，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况罪有可原乎。定生、次尾（31），皆我至交，明日相见，即为分解。

［末］果然如此，吾党之幸也。

［旦怒介］官人是何说话，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他人攻之，官人救之，官人自处于何等也？

【川拨棹】不思想，把话儿轻易讲。要与他消释灾殃，要与他消释灾殃，也提防旁人短长。

官人之意，不过因他助俺妆奁，便要徇私废公；那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香君眼里。［拔簪脱衣介］脱裙衫，穷不妨；布荆人，名自香。

［末］阿呀！香君气性，忒也刚烈。

［小旦］把好好东西，都丢一地，可惜，可惜！［拾介］

［生］好，好，好！这等见识，我倒不如，真乃侯生畏友也（32）。［向未介］老兄休怪，弟非不领教，但恐为女子所笑耳。

【前腔】［生］平康巷，他能将名节讲；偏是咱学校朝堂，偏是咱学校朝堂，混好贤不问青黄。那些社友平日重俺侯生者，也只为这点义气；我若依附奸邪，那时群起来攻，自救不暇，焉能救人乎？节和名，非泛常；重和轻，须审详。

［末］圆老一段好意，也还不可激烈。［生］我虽至愚，亦不肯从井救人（33）。

［末］既然如此，小弟告辞了。［生］这些箱笼，原是阮家之物，香君不用，留之无益，还求取去罢。

［末］正是：多情反被无情恼，乘兴而来兴尽还。［下］

［旦恼介，生看旦介］俺看香君天姿国色，摘了几朵珠翠，脱去一套绮罗，十分容貌，又添十分，更觉可爱。［小旦］虽如此说，舍了许多东西，倒底可惜。

【尾声】金珠到手轻轻放，惯成了矫痴模样，辜负俺辛勤做老娘。

    ［生］些须东西，何足挂念，小生照样赔来。［小旦］这等才好。

    ［小旦］花钱粉钞费商量（34），［旦］裙布钗荆也不妨；

    ［生］只有湘君能解佩（35），［旦］风标不学世时妆（36）。

 [题解]

这一折戏写秦淮名妓李香君坚决拒绝权奸阮大铖为收买侯方域而送给她的妆奁。作者极写李香君深明大义，坚定正直，虽然社会地位卑下，却具有不向权贵低头、不受金钱引诱的高尚情操与气节，这与软弱、动摇的侯方域构成鲜明的对比。

［注释］

（1）桃花扇：是一部历史剧，以名士侯方域和秦淮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故事为线索，描写明清换代之际政治风云的变幻，“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作品的大致情节是：侯方域与李香君结婚之时，魏忠贤的干儿子阮大铖出资予以资助。李、侯将所有妆奁退回。阮便诬指侯与左良玉勾结谋反，侯逃到了扬州史可法处。马士英、阮大铖在南京建立南明小朝廷，只知腐化享乐。抚臣田仰要强娶李香君，香君撞破头以示拒绝，接着又选入宫中唱戏。香君借机痛骂马、阮。史可法在扬州遇难后，侯回南京，被阮逮捕。南京城破后，明朝灭亡。侯逃出，在白云庵遇到了香君，于是一齐出家，隐居山林。  奁：嫁妆。    （2）杂：杂角，泛指生旦净丑等主要角色之外的一般角色。  保儿：即鸨儿，老妓。    （3）上头：意指女子出嫁，因要改变发型并加等，故称。这里指妓女第一次接客，也叫梳栊。    （4）孤老：妓院中对长期固定的客人的称呼。  表子：婊子，妓女。    （5）平康、柳巷：旧时对妓院的代称。    （6）花郎：卖花人。    （7）小旦：旦角之一种，这里指香君假母李贞丽。    （8）黑甜：比喻甜美的睡梦。    （9）丁香：这里以丁香花蕾形容衣服的纽扣。    （10）菱花：镜子。古代铜镜常饰以菱花图案，故往往以菱花来指代。    （11）扶头卯酒：早晨为振奋精神所饮的酒。一说为酒名。    （12）云情接着雨况：指男女交欢时的情况。    （13）催妆拙句：祝贺女子出嫁的诗句，指本剧第六出《眠香》中杨文骢所作的《催妆》诗：“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缘何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    （14）金屋：金屋藏娇。《汉武故事》载：汉武帝做太子时，其姑母欲将女儿阿娇嫁给他，他高兴地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    （15）宫扇：宫廷中流行的扇子。    （16）尤物：特殊的东西，这里指美人。    （7）缠头锦：指给歌妓的酬劳。    （18）流苏：类似丝绦的一种装饰品。流苏帐，即用流苏装饰的帐帏。    （19）马督抚：指马士英，当时任凤阳总督。    （20）烟花之窟：指妓院。    （21）怀宁：指阮大铖，号圆海，安徽怀宁人，曾依太监魏忠贤，作过光禄卿，与东林党不合。    （22）东洛才名；古时东都洛阳以出才子而著名，如晋代的左思等。这里用以比喻侯方域的才名很大。    （23）西汉文章：西汉出了许多名家名作，如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等，他们的作品流传久远。    （24）坐车郎：晋代潘岳貌美，他坐车出游，总是引得妇女争相观看。这里比喻侯方域风度翩翩。    （25）秦淮：指南京的秦淮河，古代是妓院聚集之地。    （26）敝：对自己或自己一方的谦称。 年伯：旧时科举同年登科的关系为年谊，称其长辈为年伯。   （27）赵梦白：即赵南星，字梦白，明末天启间吏部尚书，东林党领袖之一。    （28）魏党：指魏忠贤及其党羽。    （29）东林：指东林党，明末以赵南星、邹元标、顾宪成为首的一派文人，主要从事于反对魏忠贤及其党羽的活动。    （30）复社：明末清初，东林党被镇压后，继承东林党思想、组织的一个文人集团。代表人物有张溥、吴伟业等。    （31）定生、次尾：指陈贞慧、吴应箕，两人均为复社后期的中坚人物。    （32）畏友：值得敬畏的朋友。    （33）从井救人：跳进井中救人，比喻不仅救不了人，反而害了自己。    （34）花钱粉钞：用在花粉装饰上面的钱钞。这里实指香君上头所用的花销。    （35）湘君能解佩：《楚辞·九歌·湘君》中有“遗余佩兮醴浦”一句，写湘君久等恋人不来后，将玉佩扔掉，以示决绝。这里以湘君比李香君，称赞其却奁行为。    （36）风标：梳妆打扮。这里实指行为。

三、诗歌

钱谦益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江南常熟（今属江苏）人。在明朝和清朝均任高官。是明末清初诗坛领袖，在理论上不仅重视唐诗，也重视宋诗，开清人宗宋的风气，是明清诗变化的转折点。他的诗将唐诗华美的修辞、严格的格律与宋诗重意的特点结合在一起，善于用典，富于词藻，具有较突出的艺术特色。有《初学集》、《有学集》。

                                 后秋兴（1）

海角崖山一线斜，从今也不属中华（2）。更无鱼腹捐躯地，况有龙涎泛海槎（3）。望断关河非汉帜，吹残日月是胡笳（4）。嫦娥老大无归处（5），独倚银轮哭桂花（6）。

 [题解]

这是钱谦益《后秋兴》诗十三首其二，以激扬的气节感慨兴亡，表达了身陷新朝而痛悼故国的复杂心绪。首联借宋亡写南明覆灭。从这首诗可以看出，钱诗既善于使事用典，也富于词彩藻丽；既有唐诗的情趣，也有宋诗的理智，从而呈现出一种典丽宏深的格调。

［注释］

（1）后秋兴：杜甫有《秋兴八首》，钱谦益用其题和韵，故名后秋兴。《后秋兴》共104首，此为第13首。康熙元年，南明桂王朱由榔被吴三桂所杀，明朝因此灭亡。此篇或为此而作。    （2）“海角”二句：意思是明朝已亡。海角，本指伸入海中的狭长陆地，后常以指偏僻之处。崖山，亦名崖门山，在广东新会县海中。此地即南宋末陆秀夫背着帝昺跳海处。一线斜，形容海角、崖山细长如线。        （3）“更无”二句：意思是清朝统治了全国，也控制了海外。鱼腹捐躯地，意思是全国已被清人统治，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土地。《楚辞·渔父》中载屈原不愿以清白之身“蒙世俗之尘埃”，而“宁赴湘流，葬于江鱼腹中”。龙涎，龙涎香，一种产于鲸鱼内的名贵香料。海槎，用来渡海的木筏。    （4）“望断”二句：意思是明朝灭亡，清代统治天下。日月，二字合在一起即是“明”字。胡笳，一种少数民族乐器，因清是满族，故以代清。    （5）嫦娥：这里作者自指。    （6）桂花：隐指桂王。

吴伟业

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江南太仓人。明崇祯进士，官左庶子。是复社重要成员。入清后，为国子监祭酒。后辞官归乡。他是明清间著名诗人，尤长于七言歌行。记事之作，学长庆体而自成新吟，后人称之为”梅村体”。有《梅村集》。

                           圆圆曲（1）

    鼎湖当日弃人间（2），破敌收京下玉关（3）。恸哭六军俱缟素（4），冲冠一怒为红颜（5）。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6）。电扫黄巾定黑山（7），哭罢君亲再相见（8）。相见初经田窦家（9），侯门歌舞出如花（10）。许将戚里空侯伎，等取将军油壁车（11）。家本姑苏浣花里（12），圆圆小字娇罗绮（13）。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14）。前身合是采莲人（15），门前一片横塘水（16）。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17）？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熏天意气连宫掖（18），明眸皓齿无人惜（19）。夺归永巷闭良家（20），教就新声倾座客（21）。座客飞觞红日暮（22），一曲哀弦向谁诉？白皙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23）。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24）？恨杀军书抵死催（25），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26）。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27）。便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28）。若非将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29）？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烛迎来在战场（30），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萧鼓向秦川（31），金牛道上车千乘（32）。斜谷云深起画楼（33），散关月落开妆镜（34）。传来消息满江乡（35），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伎师怜尚在（36），浣沙女伴忆同行（37）。旧巢曾是衔泥燕（38），飞上枝头变凤凰（39）。长向尊前悲老大（40），有人夫婿擅侯王（41）。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尽延致（42）。一斛珠连万斛愁（43），关山漂泊腰支细。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44）。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45）。妻子岂应关大计（46），英雄无奈是多情（47）。全家白骨成灰土（48），一代红妆照汗青（49）。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50）。换羽移宫万里愁（51），珠歌翠舞古梁州（52）。为君别唱吴宫曲（53），汉水东南日夜流（54）。

 [题解]

吴梅村的《圆圆曲》以其特有的思想意蕴和艺术魅力蜚声文苑，是继白居易《长恨歌》之后最值得注意的一篇歌行体长诗。

作为一篇叙事诗，《圆圆曲》具有叙事诗应该具有的完整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而且在叙事中抒情，在抒情中叙事，真切地刻画出陈圆圆和吴三桂两个富有时代色彩的历史人物。《圆圆曲》在清代诗坛为人重视，更有其独特艺术品格：构思奇谲、用典巧妙、善于转韵。此外，蝉联、比喻、双关等手法的运用也使作品巧丽别致，华艳精工。

［注释］

    （1）圆圆：陈圆圆，本姓邢，名沅，小字圆圆。苏州著名妓女。初曾入宫，后又放出，为崇祯帝田贵妃父亲田弘遇所得。李自成逼近北京时，田将陈赠给吴三桂为妾。起义军攻下北京后，陈被俘。吴三桂出于私恨，遂引清军入关。圆圆复为吴三桂所得，从至云南。    （2）”鼎湖”句：相传黄帝铸鼎于荆山下，鼎成，乘龙升天。后人用”鼎湖龙去”指帝王之死。这里指明崇祯帝在李自成起义军入京后在煤山自杀。    （3）“破敌”句：指吴三桂引清兵击败李自成起义军。玉关，指山海关。一说，以甘肃的玉门关指代吴三桂进击起义军于陕西。    （4）“恸哭 句：指吴三桂的军队为明崇祯帝服丧。缟素，指白色的丧服。    （5）”冲冠”句：说吴三桂发怒是为了陈圆圆。    （6）“红颜”二句：这是作者拟吴三桂的话，说举兵南下是为了报国仇家恨，不是因为陈圆圆被俘。李自成起义军失败是因为骄奢淫逸，自取灭亡。逆贼，指李自成。荒宴，饮酒荒淫。    （7）“电扫”句：意思是很快就打败了李自成起义军。电扫，扫荡快如闪电。黄巾，东汉时，张角的农民起义军都头戴黄巾，称黄巾军。黑山，东汉末张燕领导的农民起义军，古称“黑山贼”。黄巾、黑山均指李自成义军。    （8）亲：吴三桂之父吴襄，降于李自成，李自成叫他写信招降三桂，吴三桂引清军入关，李自成遂杀吴襄一家。    （9）“相见”句：指明吴三桂是在田弘遇家见到陈圆圆。田窦，指西汉时的田蚡、窦婴，都是外戚，这里指田弘遇。  （10）出如花：出现了陈圆圆这样如花的美女。    （11）“许将”二句：说田弘遇愿将陈圆圆送给吴三桂。戚里，指田弘遇家。空侯伎，弹箜篌的歌伎。这里指陈圆圆。空侯，即箜篌，古代乐器名。将军，指吴三桂。油壁车，以油漆涂饰车壁的车子。这里指迎接时的车子。    （12）姑苏：今江苏苏州。  浣花里：疑借用唐妓女薛涛居浣花溪事。    （13）小字：小名。    （14）“梦向”二句：写圆圆的愿望。暗示圆圆曾被送入皇宫。夫差，春秋时吴王夫差，其宫苑在苏州。宠爱西施，为她筑姑苏台。    （15）前身：前生。  合是：应是。     （16）横塘：地名，在苏州西南。    （17）“横塘双桨”二句：写圆圆被豪家取去。豪家，指田弘遇家。    （18）“熏天”句：说田贵妃受到崇祯帝的宠爱，田家势焰熏天。熏天意气，气焰冲天。连宫掖，势通宫掖。掖，皇宫旁边的屋子。    （19）“明眸皓齿”句：写圆圆进宫后，得不到皇帝的宠爱，于是出宫成为田家歌妓。    （20）永巷：宫中长巷，宫女居住的地方。  良家，指田弘遇家。    （21）就：成。 新声：流行歌曲。    （22）飞觞：举杯。指喝酒。    （23）“白皙”二句：写吴三桂赏识陈圆圆。白皙，吴三桂年纪不大，面色白，故云。通侯，汉代列候中的最高一等，这里指吴三桂。花枝，指陈圆圆。    （24）“早携”二句：意思是吴三桂得到陈圆圆后，不能和她长久团聚。娇鸟，比喻圆圆。银河几时渡，用牛郎、织女只能在每年七月七日渡银河（天河）相会的典故，说吴与陈匆匆离别，后会难期。    （25）军书抵死催：指崇祯帝命令吴三桂回山海关驻地。    （26） 蚁贼：对李自成起义军的蔑称。  长安：指代明都城北京。    （27）“可怜”二句：说起义军进城后，奸淫妇女，将良家妇女当成一般的妓女。思妇楼头柳，典用王昌龄《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以比喻有夫之妇。粉絮，白色的柳絮，比喻妓女。    （28）“遍索”二句：说起义军在京城搜索美女。绿珠，西晋石崇家妓。内第，内宅。绛树，魏时著名歌女。    （29）“若非”二句：说假如不是吴三桂全军获胜，怎能用匹马迎还圆圆呢？壮士，指吴三桂。争得，怎得。蛾眉，借指美女，此指陈圆圆。    （30）“蜡炬”句：魏文帝聘娶薛灵芸时，京师之外数十里，烧烛之光，相继不绝。相传吴三桂迎归陈圆圆时，在营中结五彩楼列旌旗，箫鼓三十里。    （31）专征：指吴三桂追击李自成起义军去陕西。当时陈圆圆随行。秦川：关中的别名，指陕西。    （32）金牛道：从陕西入四川的古栈道。  千乘：千辆。古代四匹马拉的兵车叫乘。    （33）斜谷：在陕西郿县西南。    （34）散关：即大散关，在陕西宝鸡县西南。    （35）江乡：苏州在长江边，故云。    （36）伎师：教唱歌的师傅。  怜尚在：为陈圆圆未在乱离中遭难高兴。    （37）浣纱：用西施未入吴宫前在若耶溪浣纱的典故。  同行：同伴。    （38）“旧巢”句：比喻小时在一起。    （39）“飞上”句：比喻陈圆圆一步登天。    （40）“长向”句：指女伴们悲叹年华已逝。    （41）有人：指陈圆圆。  擅：拥有。   （42）竞延致：争着要。延致，招请。   （43）一斛珠：形容身价之高。  万斛愁：形容愁恨之深。    （44）“错怨”二句：意思是陈圆圆表面上看来如无边春色，其实常怨身世似飘扬的落花。    （45）“尝闻”二句：写本来听说美貌的女子一般只会带来祸害，可是吴三桂却因陈圆圆而著名。倾国倾城，原指美丽的女子能倾覆一国一城，造成祸害，后来以形容女性极其美丽。这是一个双关语。周郎，三国时的周瑜，这里比喻吴三桂。    （46）妻子：妻子和儿女。指家庭。    （47）“英雄”：意思是吴三桂迷恋陈圆圆。    （48）“全家”句：指吴三桂父亲全家被农民军所杀。    （49）“一代”句：意思是陈圆圆却名垂青史。照汗青，照耀史册。古人在竹简上书写，先用火烤竹青使出汗（水），以使书写和防蛀，叫做汗青。后以指史册。    （50）“君不见”四句：说吴王在馆娃宫与西施过着双栖不离的鸳鸯般的生活，还嫌对西施看得不够，可是历史变化，吴王很快亡国，吴官也早就荒废了。借喻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恩爱、富贵也不能长久。馆娃，吴宫名。越女，指西施。香径，即采香径，相传吴王常派宫女来此采香。屧廊，即响屧廊，吴宫中廊名。    （51）换羽移宫：以音调变化比喻人事变迁，这里指改朝换代。羽、宫，都是五音之一。    （52）珠歌翠舞：指吴三桂、陈圆圆的生活。  古梁州，三国蜀汉置梁州，治所在沔阳，晋太康中移治南郑，当时吴三桂开藩在陕西南郑，故称。    （53）吴宫曲：吴王夫差时的曲子。    （54）”汉水”句：隐喻吴三桂功名富贵难长在。李白《江上吟》：“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汉水，因吴三桂开府汉中南郑，临着汉水，故云。

龚自珍

龚自珍（1792——1841），字璱人，号定盦，仁和（今浙江杭州）人。自幼博览群书，精通经学、小学、史学、地理，具有深刻的思想。曾任内阁中书、礼部主事等职。后辞官南归。他是近代杰出的思想家，改良主义人先驱。其诗多抒发生活遭遇中的各种感受，对于清末的各种社会问题，也有较多的反映。有《龚自珍集》等。

己亥杂诗（1）

 浩荡离愁白日斜（2），吟鞭东指即天涯（3）。落红不是无情物（4），化作春泥更护花。

 [题解]

本篇原列第五，作于刚出都门之时。诗人既抒发了抑郁苦闷、流落天涯之感，又寄寓了自己的信念和献身精神。

［注释］

（1）己亥杂诗：龚自珍于己亥年（1839）四月离京南归，后又北上迎接妻儿，在南来北往的途中写下了大型组诗《己亥杂诗》，共315首。这里选的是第5首、第125首。   （2）东风：春风。    （3）吟鞭：马鞭。  即：就，往。  天涯：这里指远离京城的家乡。  （4）落红：落花。    

九州生气恃风雷（1），万马齐喑究可哀（2）。我劝天公重抖擞（3），不拘一格降人才。

 [题解]

这首诗借用“万马齐喑”比喻清王朝政治腐朽，扼杀人才，到处死气沉沉的情况。诗中选用了“九州”、“风雷”、“万马”、“天公”这样一些具有壮伟特征和强烈主观色彩的意象，寓意深刻，大气磅礴，却又措辞委婉，既见作者横逸超迈的诗才，又显出作者作为近代思想先驱的卓异人格与超迈精神

［注释］

    （1）九州：指中国。古代将中国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    （2）喑：哑。   （3）天公：天帝。    

四、散文

顾炎武

顾炎武（1613——1682），初名绛，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江苏昆山人。早年入复社，参加抗清。明亡后，游历北方诸边塞，考察山川形势，为恢复故国作准备。晚年隐居著书。主张”文须有益于天下”，提倡经世之学，因此，其文或褒扬抗清志士，或针砭风衰俗弊，或纵论历史得失，均有的放矢，不务空谈。有《天下郡国利病书》、《日知录》、《亭林诗文集》等。

生员论（1）

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2），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3），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4）。今天下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5），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6），生员也；与胥史为缘（7），甚有身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8），则群起而閧者（9），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10），而与之为市者（11），生员也。前者譟，后者和；前者奔，后者随；上之人欲治之而不可治也（12），欲锄之而不可锄也。小有所加（13），则曰是杀士也，坑儒也。百年以来，以此为大患，而一二识治体能言之士（14），又皆身出于生员，而不敢显言其弊，故不能旷然一举而除之也（15）。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官府之政清也。

天下之病民者有三：曰乡宦（16），曰生员，曰吏胥（17）。是三者，法皆得以复其户（18），而无杂泛之差（19），于是杂泛之差，乃尽归于小民。今之大县至有生员千人以上者，比比也（20）。且如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五万，则民以五万而当十万之差矣；一县之地有十万顷，而生员之地九万，则民以一万而当十万之差矣。民地愈少，则诡寄愈多（21），诡寄愈多，则民地愈少，而生员愈重。富者行关节以求为生员（22），而贫者相率而逃且死，故生员之于其邑人无秋毫之益，而有丘山之累。然而一切考试科举之费，犹皆派取之民，故病民之尤者，生员也。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百姓之困苏也。

天下之患，莫大乎聚五方不相识之人，而教之使为朋党。生员之在天下，近或数百千里，远或万里，语言不同，姓名不通，而一登科第，则有所谓主考官者，谓之座师；有所谓同考官者（23），谓之房师；同榜之士，谓之同年；同年之子，谓之年侄；座师、房师之子，谓之世兄；座师、房师之谓我，谓之门生；而门生之所取中者，谓之门孙；门孙之谓其师之师，谓之太老师。朋比胶固（24），牢不可解，书牍交于道路（25），请托遍于官曹（26），其小者足以蠹政害民，而其大者，至于立党倾轧，取人主太阿之柄而颠倒之（27），皆此之繇也（28）。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门户之习除也。

国家之所以取生员而考之以经义、论、策、表、判者（29），欲其明六经之旨（30），通当世之务也。今以书坊所刻之义，谓之时文，舍圣人之经典、先儒之注疏与前代之史不读，而读其所谓时文。时文之出，每科一变，五尺童子能诵数十篇而小变其文，即可以取功名，而钝者至白首而不得过。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岁月，销磨于场屋之中（31），而少年捷得之者（32），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33），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败坏天下之人材，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将不成将，夫然后寇贼奸宄得而乘之（34），敌国外侮得而胜之。苟以时文之功，用之于经史及当世之务，则必有聪明俊杰通达治体之士，起于其间矣。故曰废天下之生员，而用世之材出也。

 [题解]

作者提出要废天下之生员，对封建科举制进行了剖析与抨击，体现了他政论散文的批评精神与民主思想及其严实的风格特征。

［注释］

    （1）生员论：共有上、中、下三篇，这里选的是中篇。生员，唐代国学及州县学规定学生员额，故称生员。明、清时，凡经过本省各级考试取入府、州、县学的，通称为生员。《日知录》卷十七：“生员，犹曰官员，有定额，谓之员。”    （2）苏：解救，舒缓。    （3）门户之习：指互结朋党的恶习。门户，即指结党。又，守一家之言，亦称“门户”。    （4）用世之材：对于国家社会有用的人材。用世，旧指出仕。    （5）公门：指官府。  挠：阻挠。    （6）武断于乡里：凭借权势在乡里横行霸道。武断，《史记·平准书》：“兼并豪党之徒，以武断于乡曲。”《索隐》：“乡曲富豪无官位，而以威势主断曲直，故曰武断也。”    （7）与胥史为缘：与官府中的小吏勾结。胥史，古代官府中办理文书的小吏。为缘，互相勾结。    （8）拂其意：不合其意。    （9）閧：同“哄”，吵闹，扰乱。    （10）阴事：隐秘的事情。    （11）为市：做交易，指行贿、受贿等。    （12）上之人：上级官员。    （13）小有所加：对违法乱纪的生员稍有惩治。    （14）识治体：懂得政治大体。  能言：这里指有进言资格。    （15）旷然：全部。    （16）乡宦：指退休或请假在家乡居住的官僚，这些人因为有钱有势，在家乡成为特殊的人物。    （17）吏胥：小吏。    （18）复其户：即免除其徭役及赋税。    （19）杂泛之差：各种杂项的差使和徭役。    （20）比比：形容很多。    （21）诡寄：有些逃避徭役和粮税的人，投靠在生员等人的门下，当时称为”诡寄”。     （22）行关节：即”通关节”，指暗中行贿作弊、说人情。    （23）同考官：主考官以外参加阅卷的官员。    （24）朋比：结成私党。  胶固：像用胶粘的一样，异常牢固。    （25）书牍：书信。    （26）官曹：此指官府衙门。    （27）人主：指皇帝。  太阿之柄：比喻皇帝的权柄。太阿，古代宝剑名。柄，剑把。    （28）繇：同”由”。    （29）经义：古代科举考试时，用以解释、发挥经书义理的一种文体。始于宋，明清时形成一种固定的八股文体。  策：科举考试用干对史事或时事发表议论的文体。即把问题书之于策，令应考者作答，称为“策问”，也简称“策”。  表：奏章的一种。  判：对下级的批示。   （30）六经：儒家的六部经典著作，即《诗经》、《尚书》、《仪礼》、《乐记》、《易经》、《春秋》。    （31）场屋：又称“科场”，科举考场。    （32）捷：抄近路，这里指投机取巧。    （33）易视——看得轻易。    （34）奸宄（guǐ）：亦作”奸轨”，指犯法作乱的人。

方苞

方苞（1668——1749），字凤九，号灵皋，亦号望溪，安徽桐城人。康熙四十三年（1704）进士。因戴名世《南山集》案下狱，免死后，被编入汉军旗下为奴，因素有文名，入皇帝的南书房当差。后为武英殿修书总裁、内阁学士、礼部侍郎。他是桐城派的创始人，提倡”义法”。有《望溪全集》。

左忠毅公逸事（1）

    先君子尝言（2），乡先辈左忠毅公视学京畿（3）。一日，风雪严寒，从数骑出（4），微行入古寺（5）。庑下一生伏案卧（6），文方成草（7）。公阅毕，即解貂覆生（8），为掩户。叩之寺僧，则史公可法也（9）。及一试（10），吏呼名至史公，公翟然注视（11），呈卷，即面署第一。入，使拜夫人，曰：”吾诸儿碌碌（12），他日继吾志事，推此生耳。”

    及左公下厂狱（13），史朝夕狱门外。逆阉防伺甚严（14），虽家仆不得近。久之，闻左公被炮烙（15），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谋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16），背筐，手长鑱（17），为除不洁者。引入，微指左公处（18），则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19），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20），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21），吾今即扑杀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击势。史噤不敢发声（22），趋而出（23）。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语人，曰：”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崇祯末（24），流贼张献忠出新、黄、潜、桐间（25），史公以凤庐道奉檄守御26］。每有警，辄数月不就寝，使将士更休（27），而自坐幄幕外。择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则番代（28）。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铿然有声。或劝以少休，公曰：”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史公治兵，往来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29），拜夫人于堂上。

余宗老涂山（30），左公甥也，与先君子善，谓狱中语乃亲得之史公云。

 [题解]

本文叙述左光斗具有知人的卓识和不计较个人生死荣辱而以国事为重的可贵品质。通篇以史可法作陪衬，叙事简洁、生动。左光斗字遗直，明万历进士，因弹劾阉党魏忠贤，下狱，被害死于狱中，后追谥忠毅。

［注释]

    （1）左忠毅公：左光斗，字遗直，号浮丘。官至大理少卿、左佥都御史。因上书弹劾宦官魏忠贤，下狱，受酷刑死于狱中。崇祯初，追谥”忠毅”。    （2）先君子：作者称自己已故的父亲方仲舒。    （3）视学京畿：任京城地区的学政官。左光斗曾于万历四十八年（1620）任畿辅学政。京畿，古代京城及其附近的地方。    （4）从：这里是使动用法。    （5）微：秘密，悄悄。    （6）庑下：庙宇两侧的小屋。    （7）成草：完成草稿。    （8）貂：貂皮外衣，这里泛指皮衣。    （9）史可法：字宪之，祥符（今河南开封市）人。崇祯进士。南明时任兵部尚书、大学士，督师扬州。清军南下，守城力阻，城破不屈被杀。    （10）试：这里指童生的岁考。    （11）瞿然：吃惊的样子。    （12）碌碌：平庸无能。    （13）厂狱：明代设东厂监狱，由宦官把持，主要稽查谋反等要案，其活动不受刑部约束。至魏忠贤擅权时，东厂成为迫害正直官员的工具。    （14）逆阉：指以魏中贤为首的宦官集团。    （15）炮烙：相传商纣发明的一种酷刑。用炭火烧烤铜柱，令人爬行柱上。后亦泛指烧烫犯人的毒刑。    （16）草屦（jù）：草鞋。    （17）长鑱（chán）：一种有曲柄的铲土工具。    （18）微：悄悄，暗暗。    （19）眦：眼眶。    （20）昧：暗。这里是忘记的意思。    （21）构陷：罗织罪名陷害。    （22）噤：闭口不言。    （23）趋：快步走。    （24）崇祯：明思宗年号（1628——1644）。    （25）张献忠：明末农民起义领袖之一。崇祯十七年（1644）于成都建大西国，称帝位。后为清兵所杀。  薪、黄、潜、桐：分别指今湖北省的蕲春县、黄冈县、安徽省的潜山县、桐城县。    （26）凤庐道：管理凤阳、庐州二府的军政长官。明代分一省为若干道、一道辖几个府。凤阳府在今安徽凤阳一带。庐州府在今安徽合肥市一带。    （27）更休：轮流休息。    （28）“漏鼓”句：过一段时间再轮换代替。漏，古代滴水计时的仪器。鼓，古代打更的鼓。    （29）太公、太母：指左光斗的父母亲。    （30）宗老徐山：同一宗族的老前辈名叫徐山的。徐山，名文，方苞的同族祖父。